【Worldcon特辑】2020年雨果奖短篇小说组简评 | HeavenDuke
前方高能:本系列评论自带大量剧透,其中部分作品正在引进途中,请读者谨慎阅读。
2020年雨果奖短篇小说组简评
作者:HeavenDuke
2020年4月8日,第78届世界科幻大会组委会公布了2020年雨果奖、1945年回顾雨果奖、惊异奖(Astounding Award,原名小约翰·W.坎贝尔纪念奖,因某些十分微妙的原因,在去年世界科幻大会后被更名,此事的来龙去脉会在后续的评论中提到)和针对YA题材图书的北极星奖(Lodestar Award)的决选名单,最终结果将在世界科幻大会召开期间公布。
由于以上奖项的提名和投票都采用大众投票法,因此,与星云奖相比,雨果奖更能够代表每年大众读者的审美(当然,有能力购买并不廉价的投票权的读者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外围读者)。去年,本文的作者曾经参加了在爱尔兰都柏林召开的世界科幻大会,对这一点深有体会,故今年决定专门为雨果奖和回顾雨果奖的决选作品撰写评论,并浅析本年度欧美科幻的大致潮流。
本期主要针对雨果奖短篇组的小说进行评论。短篇组的六篇小说分别是:
And Now His Lordship Is Laughing by Shiv Ramdas
As the Last I May Know by S. L. Huang
Blood is Another Word for Hunger by Rivers Solomon
A Catalog of Storms by Fran Wilde
Do Not Look Back, My Lion by Alix E. Harrow
Ten Exceprts from an Annotated Bibliography on the Cannibal Women of Ratnabar Island by Nibedita Sen
简明起见,暂且将上述作品简译为:
希夫·拉姆达斯《如今,主上在笑了》
黄士芬《最后我才知道》
里沃斯·所罗门《鲜血是饥饿的代名词》
弗兰·怀尔德《风暴目录》
亚历克斯·E.哈罗《别回头,我的狮子》
尼贝蒂塔·森《十份书摘,摘自<拉特纳巴岛的食人女人们>的注解书目》
(注:以上作品均发表在网络杂志上,可在杂志的官方网站上在线阅读,具体发表信息参见https://conzealand.nz/blog/2020/04/08/hugo-and-retro-hugo-finalists-announced)
Part 1
短篇组总体特征
总体上看,上述六篇作品的阅读体验均优于去年的短篇组决选作品,在叙事、人物、世界观的呈现上都发挥得更加出色,故事性和可读性也都更好。
虽说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作品在技法上趋于保守,相反,实验性质的小说数量反而比去年更多了,其中,《十份书摘》是读书笔记体,《风暴目录》在主线之外穿插了词典体,后者还在故事中糅合了英文双关语,借此让故事层次更加丰富。
从内容上看,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和2019年的同组决选作品相比,本年度的决选短篇视野更广,多样性也更高。其中,《最后我才知道》和《十份书摘》尤为可圈可点,都在高度受限的篇幅内展现出了多层次的关怀,站在人类族群的高度上探究社会困境。
从分类上看,六篇小说几乎都是奇幻小说,带有科幻元素的作品也大多只是将其视作施展推想的舞台,强调设定的隐喻和寓言意义,而非对现有科学技术的直接反思。考虑到推想文学在欧美的发展历程所带来的科幻奇幻不分家的局面自有其道理,笔者在此无意将这种现象定论为“欧美科幻衰退的证据”,但是伴随着近年来一些作品的政治正确化和肤浅化,这种现象所引出的问题——诸如推想这一行为的边界,以及我们所谓的“核心科幻”在推想小说的写作空间中的特质和价值——确实值得思考。
目光落到具体的题材,在六篇小说中,《十分书摘》和《如今,主上在笑了》两篇有明显的后殖民主义色彩,其原因不言自明——两位作者都是东南亚出身。这类后殖民主义的作品在2019年的雨果奖中便已经出现(即华盛顿的黑人牙齿一篇),甚至可以追溯到保罗·巴奇加卢皮的一些作品上。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作品的入围,也照应了专业杂志的编辑们在2019年世界科幻大会上所强调的对多样性和多元化的关注,其中也暗含对主流欧美叙事的反思和批判。
在其他的作品中,《最后我才知道》以更加开阔的视角重新关注《冷酷的方程式》中所抛出的问题;《风暴目录》则是一篇可解读空间较大的超自然小说(可能的隐喻将在后面提到);其他两篇作品的主题依然是女性主义:亚历克斯·E.哈罗《别回头,我的狮子》关注性别结构的制度性缺陷,里沃斯·所罗门的《鲜血是饥饿的代名词》关注女性对自我的身体和意志的探索,但两篇作品的展开都较为陈旧,依笔者所见,略有刻奇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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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士芬《最后我才知道》
故事设定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里,世界中有两个国家正在交战,而主人公奈拉的国家正在节节败退,政治领袖不得不考虑使用核武器(在文中被称为塞雷斯)的方案。但是这个国家由政府和长老会把持,长老会订立制度,政府负责执行,在这个体制下,遵照长老会制定的法则,核武器的控制器被植入到了奈拉体内,只有剖开她的心脏,才能够取出控制器,获得核武器的使用权。
以上是这篇小说的背景,从这个建构中,我们明显能看到一个初始立场:人命不应当以数字衡量,而作为祭品的少女奈玛则是证实这一观念的工具——全文的主线情节之一便是奈玛以“健全的人”的身份和领袖的互动。在互动中,长老们所强调的她作为“人”的一面在领袖的面前被不断强化(以诗歌为媒介)。于是,读者也越来越无法将她视作一个符号。
《最后我才知道》插图,作者Scott Bakal
但这并不是这篇小说的全部,甚至只能说是小说的一小部分。真正令我受到触动的,是在这一过程中,整个社会所表露出的矛盾状态:大众、媒体和长老们希望强调奈玛的人性,但既然有“强调”一词,便意味着这种行为已经将奈玛转变成了客体,正在将她不断工具化,利用她来满足自己的目。这和那位被迫成为刽子手的领袖的所作所为恰恰相反:当社会不断剥夺奈玛的自由时,领袖却给予了她充分的自由。
至此,我们会发现:这篇小说是一篇关于“背叛”的小说,讲述的是人们对各自最初背负的责任的背离。而在这个框架下,作者虽然在一开始给所有人的初衷都设立了一个足够合理的理由,但是在情节推进的过程中,却又给予了各方以更加强大的理由去背叛各自的初衷,这就将矛头指向了初衷的合理性,而非背叛行为本身。
在故事的结尾,背叛达到了一个高潮:首先,长老会设立的制度背叛了这个国家,使之在没有核武器的背景下节节败退,尸横遍野;其次,首领在制度的引导下,已经和身为自己助理的少女建立了足够亲密的关系,在紧要关头,拿着匕首,却迟迟难以下手,而选择继续向军事顾问寻求帮助;此外,奈玛的导师一开始负责教导她,最后自己却背叛了这个制度,试图帮她逃走,说可以在她逃走后,重置密码,将新的控制器直接交给总统。
在这样的背景下,女主确定了她自己的立场,在导师试图带她逃走,从而瓦解掉整个制度的时候,与之完成了本作中含金量最高的一次对话: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了。”他喃喃道。
“这无关对错,”她对他说:“重点是让它(抉择)变得困难。”
这段对话背叛了读者阅读全文时的基本感受,重新肯定了制度存在的意义,即便它看似与全国的死难者之间存在某种因果关系。但这段对话更加重要的意义在于:它将道德审判置于次要位置,既不完全肯定任何一方,也不彻底否定任何一方,它所肯定的,是问题自身的价值:只有存在这种拷问,人们才会意识到自己所做出的的选择的意义和相应的代价。
这也正是我说这篇作品继承了《冷酷的方程式》的精神的原因。
但是和被抛出飞船外的偷渡客不同,奈玛的命运始终是悬而未决的,这消除了一种先行的诱导(即“零道德宇宙下的功利主义思想是合理的”的暗示),从而进一步强化了这个符号本身的审问意义。
在故事结尾,奈玛没有逃走,而是坐在高塔里,等待着迎接她的命运。我们无从得知她的未来如何,正如她自己所言,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死是否能挽救这个国家,还是把整个世界都推向毁灭的深渊。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刻坐在高塔里的是一个巨大的问号,正如奈玛最后的诗作:
I’m here to make you doubt
You wish I weren’t.
I hold no answers in my loaded heart.
I only sit
and wait
and wait
and wa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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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贝蒂塔·森《十份书摘》
除了上一篇外,六篇作品里能给我非常深的触动的小说也就只有这一篇了。喜欢它的理由很多,不仅在于它玩了读书笔记体,还在于以下两点:
①作者在后殖民主义的语境下,重新发掘出了失落的世界(Lost World)这一诞生于殖民主义思想的幻想文类的价值。
②在讨论女性主义和少数族裔的语境下,作者呈现出了一个运动从诞生到发展到走向变质的过程。
事实上,小说其实没有连贯的情节,文本完全由一段段互不相关的书摘组成。我们只能从多方的评论中大致还原出这样一个事件:一支英国远征队在拉特纳巴尔岛上发现了一个完全由女性组成的原始部落,但是在往来的过程中,因为后者的食人仪式在前者看来过于残忍,所以远征队展开了大屠杀,并带回了两名幸存的女孩回国,让她们接受开化教育。然而,女孩虽然聪慧,在学校期间却经常会对其他女孩表露出异常的狂热,并最终和一伙同学一起完成了一项骇人听闻的仪式:从自己的肋骨上切下肉片,喂给其他的女孩们吃。此事一出,举世骇然,从而引发了后续的大量讨论。
在作者所选取(或者说,编造)的十段书摘里,前两段被用作阐述背景,同时每一段都呈现了一种视角/立场下的解读或评价。十段书摘的作用分别如下:
第一段(阿斯特丽德·克里夫顿《大海染红之日》):阐述背景,以较客观(甚至带有一些同情)的口吻,点明了文明世界对拉特纳巴尔岛人的基本印象——野蛮。
第二段(霍顿西亚·菲尔德温《邪恶的根源:一名女校长对后被称作丘吉尔晚宴的事件的说明》):阐述核心事件,并进一步强调拉特纳巴尔岛人的野蛮特征。通篇的遣词造句都使用带有批判色彩的负面词汇,包括标题。
第三段(埃莉诺·舍费尔德《食用他人》):在既有的男女权力结构下,解读拉特纳巴尔人的仪式向制度提出的挑战。
第四段(维多利亚·莫里斯《记忆,嘴巴,母亲:拉特纳巴尔人的丧葬食人主义》):在既有女性主义的框架下,进一步赋予拉特纳巴尔人的仪式以正面意义,并根据这种解读,重新反思女性自身的特质。
第五段(艾利·阿斯皮奥蒂《饕餮之爱:艾玛·耶茨和瑞吉娜·高尔》):以一种充满猎奇气质的文风,绘声绘色地描绘宴会的场面。描写隐含了外来者的窥视和审判。
第六段(理查德·雷尼尔《驳近期在民众中流传的谣言 》):对所有上述文章中所暗含的傲慢做出另一种旁观者立场下的反驳。反驳者的立场也是矛盾的,它否认人们的夸大,却也否认拉特纳巴尔人的仪式的特殊性,将其视为“令人遗憾的事件”,拒绝做更深入的思考。
第七段(沙利尼·高尔《贱民会发声,只要你们闭嘴倾听 》):在顺序阅读的过程中,拉特纳巴尔人的首次发声(时间顺序上并非如此),进一步否认上述论调,其中有一段非常意味深长的话:
如果我还要再应对更多在我面前引用克里斯蒂娃的白人女性主义者……我们的目标有本质性的不同:他们想要从我们的生活中榨出意义,而我们只想找到一种生活方式。
第八段(卢普卡萨·高尔《女儿的自白: 卢普卡萨· 高尔书信集》):当事人的女儿重新解读事件本身对非拉特纳巴尔人的另一个女孩的影响,强调结果论,进一步否定目的论。此段在肯定上一段的立场的同时,也呈现了种族间的融合。
第九段(沙利尼·高尔《我们永远回不了家》):第七段的作者再度现身,在上一段的基础上,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在英国人和拉特纳巴尔流民的不断融合中,这些流民的身份是怎样的?
第十段(亚香緹·高尔《死者美味II:吃你想吃的,如果别人不喜欢, 把他们也吃了》):一个拉特纳巴尔裔博主在网络上发表极端言论,大意是不要再扮好人了,那些歧视拉特纳巴尔人的恶徒,活该被吃掉。姐妹们,站起来吃人了!
值得一提的是,按照摘录信息里标注的时间,第九段比第七段早四年发表,同时文章以会议论文的形式发表在普林斯顿大学,也就是说,作者是一名高级知识分子。这就赋予了第七段中流露出的不耐烦的情绪以别样的含义,进而借第十段暴露出另一个问题:在八年的讨论期内,话语权始终被把持在所谓的“文明社会”的人的手里,双方始终无法形成话语的对等(而这正是讨论和解决问题的前提),致使讨论最终沦为情绪的宣泄。
拆解至此,该作的特质就很明显了。十段书摘串联起来便是一场平权运动的发展史,其中不仅包含各种立场的博弈、思维的转变和运动的兴衰,还包含了非常丰富而有趣的细节,最明显的就是每段文字的语言风格和遣词造句——在这些文本中,我们明显能够感受到语言和权力的关系,就比如令人不适的第五段:
爱情究竟是如何让我们失去理智的? 是什么让一名未满十七岁的少女在她富有的私立学校里, 从她的肋骨上切下肉片, 勒紧浸满了血的层层绷带外的衣服束带, 把炖好的她自己的肉端给围坐在桌边的同学的?
在这个文字迷宫的末尾,作者揭示出本文是提交给社会学课程的作业,署名是拉妮塔·高尔。这个意味深长的彩蛋暗含了一种期待:如果说社会学或者人类学能够为我们还原一个族群的真实面貌,那么,也许直到这些原住民开始登堂入室时,我们才能够看到如这位学生的这篇作业一样全面而多视角的解读,而这也是消除不平等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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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夫·拉姆达斯《如今,主上在笑了》
虽然也是后殖民主义视角,但是这篇小说和上一篇相比就少了很多值得玩味的地方。借助复仇的框架,它呈现的是一种反抗的姿态,而这种略偏情绪化的表达拉低了故事的思辨性。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一个会织魔法娃娃的孟加拉国老妪被当地的长官看中,要她给长官织一个娃娃,老妪一开始死活不同意,但是后来当地的粮食都被征走了,村子里的人要么饿死,要么因为抗命而被处死,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奄奄一息。这时长官又派人来向她索要娃娃。于是,带着对全村人的爱和对殖民者的仇恨,她制造出了一个空前绝后的人偶,其能力是让周围的人狂笑不止,最后死于窒息,波及范围甚至也包括老妪自己。于是故事在末尾迎来了一个全灭的结局。
故事本身其实很俗套,其惊奇感完全来自于其中暗含的一个历史细节:在二战期间,英国政府为了给战场提供补给,强制征收东南亚殖民地产出的所有粮食,以至于饿殍遍地。这带来了观察二战这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方的别样视角,算是一个比较深刻的点。
当然,故事本身也并不难看,老妇的沉痛也呼之欲出,提升了全文的悲剧色彩。但是我依然不喜欢这篇故事。人类的能力固然是有限的,无法让时间倒流,只能用虚构的方式重新介入历史。但是这种秘史风格的复仇故事不论成败,终究都只是在呈上一种不可能的幻想。不仅如此,复仇还将国家和国家、民族和民族间的矛盾降格到个人的得失上来,看似拉近了问题和读者的距离,实际上却消解了讨论问题的可能性。在我看来,这篇作品真正配得上这个提名的主要是上一段中提到的历史细节,而它的故事本身……拜托,我们的抗日神剧还不够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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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怀尔德《风暴目录》
一篇超现实小说,设定非常厉害,但是故事情节非常令人迷惑——这意味着该作注定会被争议包围。
故事设置在一处海岸边的小镇上。小镇上风暴肆虐,但是有一些人(天气人)能够和风暴作战,直到有一天他们自己也成为气候的一部分。故事就在这样的框架下展开,主要呈现了被姆妈养大的主人公三姐妹面对这场天气战争时的选择。
之所以说故事令人感到迷惑,最核心的原因在于故事并不连贯,同时,作者对天气人与风暴作战并变成天气的一部分的过程也语焉不详。我们能够看到她们给风暴命名,也能看到她们制造风暴,但是所有这些行为究竟有什么意义?彼此之间有联系吗?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很清晰的回答。
除了设定上的含糊外,小说的情节也十分含糊。作者似乎试图在设定和现实(美国的海外战争)之间建立联系:人们对操控天气者的尊敬和悲伤都能够和驻外美军引发的社会困境联系起来,他们编写的《风暴目录》也很像变相的死难者纪念名册,纪念的不是他们的名字,而是他们的创造物。
但是当我们看到女主自己编造的《伪·风暴记录》时,我们又会发现风暴的名字又暗含了人们的情绪(temperature这个词在英语里既可以表示和天气相关的温度,也可以表示人的心情),这就使得这个意象又隐约指向了人的内心,仿佛在说一些有关情绪控制的事。
这两重的含糊让我认为该作的完成度还有待提升,不过,它所传达出的情感却是清晰的。在这一点上,该作倒是很像N·K·杰米辛的“破碎的星球”三部曲,属于用语焉不详的设定来传达情绪的那种小说。天气之子这个设定的想象空间很大,自带物哀的含蓄美。这也是我把该作放在第四位的原因(后面的两篇就是我非常不喜欢的了)。我不愿意把它看成是小说,说它是诗歌,可能要更准确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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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历克斯·E.哈罗《别回头,我的狮子》
一篇很传统的探讨两性制度的故事,从头到脚都非常传统,甚至很陈旧。
故事发生在另一颗星球,星球上的文明一直在和敌人作战,由此衍生出一种尚武文化:不论男女(小说抹除了两性在战斗力上的生理差异),大家都追求成为战士而非医师,阳刚之神的庙宇人满为患,阴柔之神的庙宇冷冷清清。在这个背景下,两名结为夫妻的女子——医生伊法和帝国最强大的战士塔兰——开始在战争的阴霾下探索各自的出路。
故事是有其成功之处的:经由两名女主角的遭遇,读者能够看到在这样一个文化叙事主导的社会下,一种不平等的制度对看似对立的双方的剥削,而非对任何一方的偏袒。伊法所代表的一方遭到冷落,默默付出,在家里养儿育女,还要不停地面对子女战死沙场的命运;而同时,塔兰所代表的一方则不得不去时刻等待着迎接死亡,即便她们自己也会偶尔困惑战斗的意义。
然而,说实话,写到上面这个程度,只能说是对女性主义所针对的制度性问题做了一次生动的科普。在小说的末尾,伊法选择了逃亡,塔兰选择了回城刺杀主上。这给故事画上了一个宣言一般的结尾:要么战斗,要么离开。这个宣言一文不值,因为它不指向任何具体的解决方案。如何战斗?如何逃离?逃亡何处?都没有说。
一般来说,小说并没有解答问题的义务,更多时候都是在抛出问题。但是本文所抛出的问题已经是老生常谈,同时又带有明显的引导或启蒙的姿态。在这个背景下,如果只是做出一种宣言或号召的话,便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我们在初高中时期写过的那些和环保或动物保护相关的英语作文——经由这些作品,作者无法带来任何启蒙,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紧握着话语权,却把责任推卸给读者和听众罢了。
这便是政治正确的恶。这种恶放在幻想文学领域,其后果可想而知。如今,至少有一种后果我们是清楚的:我们能看到五花八门的建构被用作制度性的隐喻,但这些所谓的隐喻却指向了另外一种宏大叙事,却同具体的问题南辕北辙,越行越远。作者所搭建的,看似是为弱势群体背书的大教堂,但是当我们走进穹顶之下时,却会发现只有四壁富丽堂皇,其中却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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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沃斯·所罗门《鲜血是饥饿的代名词》
在所有六篇作品中,只有这篇引起了我的强烈反感。它通篇都令人十分困惑,甚至让人联想起《十段书摘》中的最后一段。作者的建构着实生猛,也许太生猛了。
小说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怒涛展开:在没有提供足够完整的来龙去脉的背景下,女黑奴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杀了奴隶主全家,连小孩子都不放过。这一行为动摇了基本的善恶法则,也打破了宇宙的平衡,于是为了维护平衡,宇宙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放出了一个幽灵,后者径直从女主腹中降生,并迅速长大成人,成为女主身边形影不离的女伴。
这个展开有很强的的宗教色彩。作者的野心很大,试图借这个重新书写的耶稣诞生记,把女主角包装成新世界的圣母玛利亚。她自身成为连接两种法则的门,一种法则是既有的社会秩序,另一种法则是灭门案所缔造的新秩序。在后一种秩序里,生与死变成了相对的概念,因为只要女主或女主阵营的人杀死一个人,阴间就会再吐出一个过去的死者回来。也就是说,女主成为了法则的过滤器,而杀人的行为则变成了一种从法则向法则过渡的过程。这样一来,故事的高潮便被合理化了:为了壮大新秩序,女主最后带着她产下的新人们,和旧人们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战斗,最终将对方斩尽杀绝,从而让己方拥有了更多的人丁。
这个建构的目的很明显,但是它的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故事始于现实的秩序。一方面,在这个秩序里,基本的善恶观念并不仅仅局限于奴隶制或对女性的剥削,而另一方面,作者的建构也并没能彻底抹除“杀人”这个共识性恶行的恶劣之处(转生的过程并不是说杀死一个人,复活的也是这个人,同时,杀戮本身也仍然会带来痛苦)。因此,文中的他者并没有确凿地指向一种观念或者制度,而是依然连带着指向了具体的人和人群,也连带着将矛头指向了读者,因为我们这些存在于“旧世界”中读者,哪怕思想再怎么先进,看到接二连三的面不改色的杀人,也一定会感到不适的。
况且以上内容都是建立在对杀人行为的解读上的,故事的文本中并不存在点明隐喻的地方,也就是说,就连针对制度的批判也是不存在的。那我究竟在看什么?短篇版《OverLord》吗?
(完)
主 编:三丰
编 辑:阿贤 李雷 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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